Thursday, May 7, 2009

“Excuse me for not dying”

Leonard Cohen. 05/06/09. "Leonard Cohen World Tour 2009". the Chicago Theatre. Chicago. IL.

下半场开场,乐手伴唱都各居其位,Leonard Cohen照旧有范儿地戴着黑礼帽走到台中,开讲:“前些年,有一回,我找我的一位老师聊天儿----他现在一百零二岁了。那年他九十六七。我们聊天,喝酒。他举起杯子,说,Excuse me for not dying。这也是现在我想对你们说的。”

2009年5月6日的Leonard Cohen是74岁零八个半月。观众们大多年纪类似,或者略轻。打扮也都周正恭敬无比,不像是来听诗人的演唱会,倒像听唱诗。在下半场开唱前,我经过排队买酒和T恤的人流,其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小正太,在一片花白中很醒目。他妈妈的朋友们问他是否喜欢老爷子,他有一点犹豫,“嗯...声音很好听。” 妈妈的朋友们都鼓励地笑出声来,像对回答很满意。对我来说,今晚也是场施了符咒的穿越:与从六八中长过来的花白们同听Leonard Cohen, 我像瞬间遁入爱之夏。

说穿越,也是因为我从未想象到自己会现场听到他淘得越来越低的贝斯嗓,这让一整晚都像幻觉。七八年前,我开始听他时,他已经在独居修禅;他说在他曾经演出的地方,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紧(“I ache in the places where I used to play”)。我听他的歌时,他已经扔掉了他的歌----不知道那时他是否还写诗,还是连文字也弃绝。如果不是他的财产在千禧年后被自己信任半生的助手骗走,又在财产官司中付了太多钞票给律师,他大概不会再出来在人群面前唱,带着crew从新西兰到里斯本。他濒临破产时,现在正在美国飞沙走石的经济危机还无前兆;破产后的他开始在半个世界巡演,西方世界也破产。Leonard Cohen的诗和歌都是朴素小真理和对朴素小真理的轻度怀疑,他问问承诺,再想想不确定性,靠近人,再质疑孤独;这让他的歌像圣经故事般简单复杂,而他则是从未相信过自己的预言家。破产更像场寓言:他的财产因dodgy accountant和dishonest lawyer而消失无形,三年后位居view最好的写字楼的那一小撮儿离天空最近的人令世界受难。

可有趣的是,我能在这里,多亏赞助商小受同学身在一贪婪行业,赞助我的赞助商的则是活动能力颇强的华尔街dealers。有趣的也在于,台下听唱诗的,除了极少的非主流,大部分都长一张退役银行家的脸。因此一齐梦回爱之夏的伙伴们,或有些微飞沙走石的伤痛,但绝无兔死狐悲的感慨,满场荡漾的是一团ahistorical, decontextualized的小哀伤。Leonard Cohen的社会批评现在听起来像个笑话,下半场的DemocracyTower of Song响起来的时候,我一团乱糟糟。还是哈利路亚吧,还是Anthem吧;先别管头上三尺有神灵或守得云开见月明。革命既不能永生,自由市场也会败退;每一刻都有人打定主意要醉生梦死不可救药,一同唱过Let's do something crazy, let's do something wrong的大家,青年时冲锋而中年则发福。四十年过去,异见者各分西东,修禅的与玩并购的一同破产。

上周看Joan Didion的Slouching Towards Bethlehem,其中一篇讲六十年代初Joan Baez在加州做的非暴力运动研习营。那时的Joan Baez有点儿天真,太早地赚了太多钱因此痛恨财富,对社会运动和alternative道路都热心无比又迷糊。她与tutor每期收15位学生,六周为一期,周一到周四读甘地或在Beatles音乐中跳芭蕾,周五冥思禁言。上周我搬家,收到的礼物之一是historian GQ同学的珍藏,一本Edmund Leach的Political Systems of Highland Burma. 这书当然是预科人类学家如我的必备canon,不过GQ这本在扉页上有前主人的签名--Yoko Ono Lennon,她还在书里遍作笔记。那个时代,横下心来读alternative道路的书是如此重要,绝不容许玩票。样样都是社会运动,这热忱和热忱中的混乱当然不止那个时代有---我看了太多期《万象》和民国轶事,对向警予蔡和森彭述之李立三模式的故事逐渐熟极而流。一群人睡在一起,就是革命的文艺界。当然,文艺界的革命也常常这样开始。而无论要革命,写诗,还是要发财,先都得昏了头。

时空错乱,奇境漫游。歌,书,头发的颜色都缠在一起。当年引我听Leonard Cohen的Joydivision同学,一直对民国八卦异常感兴趣,2004年夏天兴奋地期待郑超麟回忆录。他那时还在翻译Uptight, 是Velvet Underground的故事;也不知出了没有。

Leonard Cohen当然没有带嘉宾。也当然没有multimedia. 幸亏没有multimedia! 灯光简洁,舞台无装饰,深紫,水蓝,粉和青色偶尔变换,人像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背景布上。Waiting for MiracleHallelujah,灯光的明暗,都教人觉得“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我还很喜欢伴唱中除Sharon外的一对姐妹,Webb氏,一个兼弹竖琴,一个偶兼吉他。两个都声音空洞,竖琴Webb尤其好,Leonard Cohen感谢她时,她微微行了个屈膝礼。

唱完最后一首,Leonard Cohen小兔子一样跳下台。我非常爱他的这个动作,敏捷,滑稽,简洁精确。这场演出令我惊讶的也是他的gracefulness, 每个动作进退有度,精确无比。我不觉得这是因为年纪。当然他和他的歌都是有年龄感的,可是不会让人觉得是位老人在唱歌--而是,他好像一直就这样老,他生来就这样老。他的精确也是种有礼,多年伴唱Sharon Robinson在独唱时,或是任何一位乐手的solo时,他都摘下礼帽,略倾前身。他间或朗诵歌词,此外话不多,可每个玩笑都elegant, 每个问候都concise得像他的诗。Encore六首后,他向观众道别:“May friends and family surround you. Or may blessings find you in your solitude. ” 

当然,Leonard Cohen的演唱会,不会以“solitude”结尾。最末他说,“Good night, darling.”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