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3, 2009

奥斯丁可以教给你人世间的一切知识

        大约11岁时,我读了《傲慢与偏见》,立刻着了迷。从那时开始,我每年都会重读家里这个上海译文社的本子,有时一个月读两三遍,熟极了。译者王科一是了不起的文体家,我最爱读他译的柯林斯先生的谈话和信件,有股传神的拘泥劲儿。信是用楷体印的,跟正文不同,我迅速地跳过收信那部分班纳特先生的包袱,急吼吼地读傻乎乎的柯林斯,和信件背后的奥斯丁一起嘲笑他。大概奥斯丁写作时,也会嘴角微扬,每写一句柯林斯的傻话,都笑着念出声来。直到现在,看过不少其他的译本,以及翻拍的电影电视剧后,我还是以王科一的译名记住这个故事:当然是吉英!——怎么会是珍呢,珍太普通了,哪里有吉英的那股子甜美劲儿,要是她叫珍,在舞会上见过她后,达西怎么会对她有保留地赞美,“是个甜姐儿”?当然是丽萃,当然是韦翰,当然是彬格莱,当然是丽狄雅!丽狄雅的名字就该像小狐狸一样! 
   
  那时我太早地念着中学,比同班同学小两三岁。进中学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恐慌:他们太不一样。你知道,40岁和43岁可能差别只在半条皱纹,可10岁和13岁是多么不同。我不能理解我的同学所想的,我面对着全新的、令人恐惧的人世间。有一段时间,我在深夜里读奥斯丁,担心台灯的光顺着门缝流出,教妈妈知道,我把台灯藏在被子里读,读得太久,烧化了灯罩。在奥斯丁的世界里,我安全温暖。我喜欢奥斯丁描写她的女主人公的方式,她们起初稚嫩而自作聪明(当然不包括范妮,可奥斯丁疼爱范妮但并不欣赏她,这和爱玛、和丽萃不同),在故事里,她们经受轻微的刺痛,逐渐懂得人世间的知识。当然,她们到最后也是局限的,可是,谁又需要懂得全部呢? 
   
  像奥斯丁一样嘲弄,像奥斯丁一样怜悯,我试着在难挨的白天实践奥斯丁教给我的知识,在晚上再度回到她的世界寻求解救。奥斯丁有时将标准限定得死死,有时又爱好进退的机关,她的尺度也就是人世间的尺度,要懂得她,有多么难。我找来了所有的奥斯丁作品的中译本,以及坊间各种当代人写的续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然没人有足够资格续写奥斯丁;可是,奥斯丁会让你爱上作品里的人物,你会想像他们结婚后的生活——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是场婚礼,会觉得每场婚礼都该是新时期的到来,男女主人公的婚姻生活不可能像奥斯丁描写的他们的上一辈那样平庸无趣,也就会急切地想知道其他人又有何等样的想像。 
   
  对人世间可笑的人、可笑的事——当然包括自己在内的——能有理解和少许体谅,我是从奥斯丁那儿学来的。奥斯丁的诙谐中有慈悲在。当然,更重要的是,将一切的悲哀和惨痛转化成可笑。这是了不起的本事,我学艺不精。 
   
  一度,我想用我所不熟悉的字眼理解现世以外的所在,我认为尤瑟纳尔更重,认为不肯描写讲道恰表现了奥斯丁的局限。直到2004年,冬天冷得难呼吸。我得到一本Jane Austen Book Club,酒红的厚实封面。它没有试图模仿奥斯丁的语调,但每个人物都活在挥之不去的情感关系中,并在书友会中成长,像奥斯丁的主人公们那样。她们直接讨论婚姻和生活,奥斯丁是她们的伙伴、大师和灵感源泉。每章里,书友会成员会讨论奥斯丁的一部作品,我读每章时都会随她们找来原作读一遍,这个过程因时间的拉长而为我熟悉的作品增添了神秘感,也更有乐趣。我自己试译过这本书的一些段落,2006年,新星出版社出版了它的中文本,把封面改成了绿色,将原书的年龄感调整成了清新态度,倒也不是不好。 
   
  重新回到奥斯丁,我仍不能说我懂得她,但我渐渐明白,透过婚姻,我们并非不可以理解生意和战争;再说,懂得了家庭和道德,难道还不够懂得一切? 
   
  从我认识她开始,到现在,简都在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照拂着我。道德和生计、阶级和婚姻,这些都是讨厌的迷题,我时时不解。有趣的是,现实中的每个迷题在奥斯丁的故事里都有映照,每个人的心思和行为奥斯丁都曾洞察。我常常想像奥斯丁对这些题目的回答,尤其在我对二人政治倍感艰难时。就像昨晚,我本该去参加一个群体活动“恋爱工作坊”。早就约好了,我该和朋友们一起出现,向我所不认识的一群人倾诉我的恋爱障碍,也听他们的来互惠,就像电影里酗酒者常做的那样。临行前几分钟,我确认我不敢去,我还没准备好面对我的问题,我不愿意告诉那些陌生人我的事,我觉得这活动有点事了吧唧的,有点二儿。我掩面而逃,回我的房间,读我的奥斯丁。还要什么恋爱工作坊呢,傻乎乎的陌生人社会的玩艺;我有奥斯丁,她是阿姨、姐妹和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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