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3, 2009

天下食堂一般咸

到害得爬壳念了8个月的书,才第一次到食堂去吃饭。按说是很方便,在图书馆正对面。我每天路过,没有起过好奇心。直到有一次和熟人一起从图书馆里走出来,面对这幢楼,朋友问是否是食堂。我想想,觉得像体育馆,也没疑心体育馆怎么会在大厦的二层。这一天是一个学作曲的学生找到工作,就相约一起吃饭聊天。跟着他进了食堂,有一股暖融融的气味,暖而且重,不知是太多身体还是太多食物。

菜是和天下食堂一般的咸。共产时代的中国人说,大锅饭都咸,大概是菜难吃,所以只能多加味道;或者是菜少,咸一点比较适合送饭。不过这也说不通--饭也少。食堂里的饭菜,难吃是自然,道理同飞机餐。我妈妈倒常向我夸奖她单位的食堂好吃。她原来上班的楼是艳粉色,我一直来都喜欢大红大绿,但是那幢楼的艳却是不能忍受的难看。位置是在一个三岔路口,楼在分岔处凸出来,又高,不容易忽略。今天看《小团圆》,蕊琼讲留学生湖区杀人案,她对杀了太太的法科学生有同情,说他的太太丑陋,因此他冲动起来杀了她似乎也合情合理,如果不算顺理成章:“还不是她和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了--嗳呦,没有比和你不喜欢的人亲热更恶心的了!” 这幢楼似乎逼得观者非与它亲热不可。我每次路过都很难忍耐,希望有人可以把它阉割;不过我妈妈常夸奖中午的饭菜,又要我如果中午时间经过,就上四层去和她一起吃午饭。似乎有了食堂,整幢楼都很有意义存在。她说好吃,我想不过是因为免费。或者让我也去吃午饭,可能是要占多一点便宜。想来大概也是咸的。

我妈妈读书时是念英国文学,说毕业论文写的是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不过我后来见过她在杂志上写18世纪英国文学的论文,也是剪刀浆糊。这本书里倒有很多宴饮的段落。小时候她硬让我背十四行诗和莎剧独白,我对古英文很膈膜,每首都要很久才背得下来,在作客的人面前表演几次也就忘了。每次被要求表演,都非常生涩,心里像要哭出来。并不是紧张;因为如果得到赞美,就更难过。她读硕士时候--好像因为工作的限制,后来没有写论文,就没有得到学位--老师是莎剧专家。我不记得名字,想起来都是一些轶事,例如她告诉我,那位老师的私人生活,大家非议很多,认为他对女学生太亲近。她讲这些的时候,我年纪还非常小,大概是刚上小学不久。听到对女学生过分亲近这样的话,觉得咯耳朵;又觉得她不对,又觉得是自己不对。好像自己听到了就犯了罪。不知道有没有脸红。现在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讲给我;可能是她离婚太早,对这样的事反而有猎奇心态,又觉得我反正也不会懂。那时是不懂,其实也不觉得年纪大的老师对女学生特意照顾是坏事,因为爷爷也教我念书并照顾我。大概是她说故事时的语气或表情让我觉得其中有不干净,也就觉得自己听这些是犯罪。或者带来罪恶感的,反而是担心其中并无不干净,是我自己想出了暗示。那样有隐情的便是我。

如果当时脸红了,只有更不好--因为她预备的是我不懂,假如我懂了,那么她非常可以当下反戈一击,说我想太多。类似于初中二年级时,我初次来例假,终于熬到放学,黄昏时紧张地回家。和看过的青春小说不同,紧张不是觉得会有危险,或是害怕长大;而是紧张她看见我的内衣之后我大概会挨骂。如果我在此前曾洗过衣服,一定会偷偷洗掉,宁肯不停更换也不向她求援,惟恐被她发现。可惜那时我没做过家务,只能束手待毙地等她发现我的新秘密。因此回家路上只嫌路太短。当晚她即发现,如我所料般非常生气,因为我初次例假的时间比她早。她说,一定是因为我对男孩子想的太多。那时我大概12岁。没有办法洗清自己。当时我正在看杨绛的《洗澡》,知道斗右派的法子,也知道了思想上的不纯洁是没有办法辩解的。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够确定这是否是欲加之罪。也许我确实不纯洁。

讲莎剧专家故事的那几年,她常对我讲她读书时候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她大学的食堂里有老鼠,学生吃饭时,老鼠穿来穿去。小时候我没有见过真老鼠,受动画片里老鼠与猫斗法的影响,以为是很大的动物。又知道老鼠跑得快,那么食堂里有它们在,大概会道道灰光如闪电,给不佳的饭菜增添很多乐趣。小学时候,假期总是很长。我因为喜欢学校--当时在一个实验班级,没有家庭作业,上学也很愉快--总嫌假期太长,虽然在学校我也很少说话。放假时,我妈妈让我每天在午饭过后睡午觉。其实她对营养学,健康常识之类都从不关心,不知道为什么对我睡午觉这件事那样执拗。可能她习惯了我不在家,我放假时她不知拿我怎样办才好,就希望我能睡久一点。这层意思我当时也没有体会,那时很执著于问题的解决,不大有想原因的习惯。这一两年,我有时有结婚或未婚生子的冲动,经常上亲子社区婆媳论坛看八卦,还很认真地研读过北京各医院产科的比较,就捎带着读到一些年青妈妈对月嫂、育儿保姆的怨恨。其中有一条是,有些育儿嫂会为了自己轻省,而在婴儿食物里加安眠药。起初看时,我觉得这几乎骇人,后来想想,也没有那样坏。中国人对于幼儿,历来喜欢乖的。这个字意义很丰富,不过无论怎样,爱哭闹都不好,而贪睡总不会坏。

在小学里,午饭过后并没有睡午觉的安排,放假时养成这习惯就很难。我的床有一侧对着墙,我很怕她发现我睡不着,就都面对墙睡。这样能不时偷偷睁开眼睛。但是不敢动,我就用指甲在墙壁上画图案,这样虽然有一点沙沙声,但是很低,不会被发现。我养成了身体不动,只有手腕以下用力的能耐。没有艺术天分,只是要謄时间;又不敢大动,所以没有一个一个图案接连创作,而是用一个夏天把一个船形越描越深。那时的墙都刷的白,离地面一米高以内刷成绿色,以上都是白的。大概是怕踢脚处脏。那时代什么都是为节省。我的图案就画在一米线以上--绿色部分因为刷了漆,要刮也很难,绿底上也太容易被发现。开始是个船底,后来有了架子和帆。画完了船帆,我的想象力便告枯竭,再加不上任何细节,只能越刮越深。一个假期结束,我的船深达墙漆里的水泥面,我极有成就感,很想向人宣扬,又不能被发现。就这样保守一个骄傲的秘密很久。这段艺术创作有其后遗症:到现在,我仍常睡不着--失眠本来是很平常的问题,何况我的睡不着绝没有到失眠症的地步--但是我睡不着时,不是像失眠者那样异常焦躁,而是长久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被自我批判困扰。正如睡不着午觉是极大的错误,一定可以纠察出其原因,多半与午餐有关,或是吃太多,或是吃太少。那个夏天我精细地控制自己的午餐,很希望某一天能达到和谐的数值,使我可以如我妈妈所愿般睡着。但始终失败。

画帆船的那个假期,每天偷偷挖墙,指甲非常痛;睡完午觉起来是弹钢琴的时间,右手拇指的音总是没力气。还有一次指甲没有剪齐,刮墙时就弄劈了指甲,也是右手拇指,不敢说,怕被发现指甲尖里的白灰;弄劈的时候就非常痛,忍着不叫出来,而且身子仍然不能动,否则会被发现没有在安睡。就用食指紧紧压住拇指,压到麻,就没有那样疼。这样忍了一会儿,居然睡着了。果然祸兮福倚,很辩证。弹钢琴时自然又开始奇痛。当时小学的思想品德课上,常讲革命志士在白公馆渣滓洞的故事,极尽吓唬小孩子之能事。我弹钢琴时,觉得老虎凳等等故事大概就是这样吧,对革命志士的坚强有了最初的体会。

3 comments:

  1. 这是你吗?我怎么分不清是小说还是你的生活。小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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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俺也大概是初二那阵,现在想来,确实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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